赝品

群中联文

纯属虚构


1.

离开北平正是冬季。


马先生说此时走正好,天气回暖些兴许还能看到太液池旁的柳条抽枝。


日军逼近的大字报贴满了每日进库房的胡同,今日把最后一箱该统计的馆藏装车,就该启程了。我在门房老头那里接到了傅先生的信,展信佳云云,还有他们就要到南京了,一路火车线还算平稳,让我和马先生心安。说来我原先不过是个跑腿的,如今却被扣了顶好大的帽子,不过是家里无亲无故可以随文物转移算作个人头,马先生能信任我干活利索,为人忠厚,已经让我红脸。我正要把锁开开,北平的冬天还几分冻手,但抬头才看库房门上的锁头不见了。


门房守了几十年的太平夜,难不成临走放贼进来了?我当下屏息,一手抄了门旁的棒子。


心惊胆战往里走,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是马先生和守城的宋将军。


2.

马先生看到是我,脸色居然不大好看,倒是宋将军还算满面春风。我忙藏起棒子,免不得为自己悉悉索索的步子声挨顿训。越是临走了,人的精神越是紧张非常。大部队转移了,留下收尾的只有我和马先生,说到底,真正能信的也就马先生自己一个,他自愿做了收尾工作和夫人分开,像极了洋人话本里沉船上最后的船长。北平要变天了,博物院要改名了,人人自危,是从午门排着长队出城的百姓。我虽自小在博物院里长大,但终究是个干杂役的外人,本该行端坐直,这次又犯了禁。


“叔平兄,阿尹也是好心。”马先生能训我,但宋明轩宋将军的维护我却受不起了。


宋将军这几日天天来,文物转移要走,风声从傅先生来北平就传出来了。现在库房里有勾着他的东西,是个康熙年的皇家的金丝龙玉瓶,器型不大,关键得个好彩头,传闻此瓶献后平三藩驱沙俄,特又御提:国泰民安。此番重烧又成,更是难得。但傅先生当时负担极大,这个瓶子就没在大部队的转移名单里,现在听闻出城盘问、苛察、克扣极多,宋将军握权来压了几回,好在收着瓶子的锦盒还平平安安摆在库里,昨天我和马先生写了号填了表,就算是盖棺定论了。


看着他这样,我心里冷哼几下,明天你可就见不着咯。又想,不过个瓶子,真能保佑国泰民安?清气数尽时,也没见它作用,现在倒想起来了。


宋将军也没再多话,平日他总叨扰非常的,许是默认我们已经要启程了。我再看向马先生,他却把箱子装好让我去请政府提早几天就给约好的“专车”了。把东西往车上装的时候,我趁马先生走去门房安排,单手解了箱子的扣,看着锦盒好端端摆在木架和填充物之间,一推一开眼底一抹金光,总算放了心,把东西全按安排摆好,才上了车。


箱子全都是编过号的,一共四大两小,外表看起来虽然是旧的不起眼的,但对我和马先生两人也算负担。被政府安排着上了车,才算告一段落。旁座有个挺丰满的男人说南苑在调兵,北平就算被围也不过三月解困,我侧头想问马先生,他却摇摇头:“小孩子的,家国事还是别管。”又似乎意识到我没什么家事:“你若累就先睡罢,咱俩交替,便很安稳。”


马先生在摇摇晃晃的机车上读铅铁字的本事一流,我看着他就犯困,但少年人总该更精神些,便强打精神。


蒸汽被黑暗吞没的时候,机车正经过双源桥。


3.

一路到郑州都算顺利,但郑州到南京的铁路被炸了,不得已,从火车站起,我和马先生雇车走商丘,准备到合肥坐政府安排的专车去南京。


曲折许多不说,其中不安定更多。马先生在车站拍了个电报给傅先生,得到回复才上路,又耽搁了许多时间。为保平安,按回的电报我们取的都是乡间小道,民风淳朴是一,二是希望一路上少碰人为好。车站有南京政府的人帮忙安排上车,来回看了几遍箱子才放下。


到商丘只能住村子旅店里,有几个田里小伙子看到我们外来人,热情地要帮我们搬箱子,马先生推脱不下,又怕再推脱平白引人怀疑,才做监工看着他们往住处里搬,人一多,心下紧张,吵吵嚷嚷得脑仁疼,但我这个马先生的“贤弟”还要握手陪笑,事成再一人塞块银元,只算事后叫破财消灾。有个比我高不了多少的圆眼男孩笑嘻嘻问里面是些什么东西,我也全用“带给小妹的缎子话本”搪塞过去。总算请走,楼下马先生办入住手续,喊拿着钱袋的我下楼付账,我便回头锁了门下去,一来一回,就把“到地重新清点文物”的要求忘了个干净。


现在想来,以死谢罪都不为过。


4.

入夜,安排好了第二天的马夫,马先生先我一步梳洗准备休息。


按规矩一人每天都得查看箱子,书画等等专配锦盒,锦盒在则器物在,另一人按数字统表,每日签字,我和马先生每日交替任务,今日正好轮我查箱子。我查完,马先生回来正好重点签字。


还像往日一样,“1.2.3……10.11.13。”欸?12号锦盒没了,我心下一惊,只觉得自己粗心大意数错,便重头来过。但来回数了五趟,那锦盒就是没了。


看着马先生在面上对着手持的小镜子剃须,烛火悠悠地照着他那脸,我几乎要腿一弯就跪下去。


丢的盒子正是装金丝龙玉瓶的那个。


马先生回头看我活像见了鬼,心下也吃了一惊。但坐镇指挥多年,他反应自是比我这个毛头小子平静得多。到重清点过发现丢的是金丝龙玉瓶,他面上已经别无异色,反倒挺安定的。他先让我别慌,转头托伙计送了封信给傅先生,大概还是些有辱使命,国宝丢失的话。


他这样平静,倒让我心慌。我人头是马先生亲自点的,作保也是亲自做的,分隔他们夫妇自然有傅先生自己的考虑,但国宝究竟是国宝,现在追究起来……

马先生回头吹了灯,我却坐在床前一夜。


5.

天一亮看马先生起了早我就从屋里出去了。


村里帮忙的都是些闲汉,今日去,大多还守在旅店口转悠。看我下来,笑眯眯又凑上来直呼老爷。我心里有了底,偷物大概是私下动作,这反应是也没让一起来的人知道,我来回转悠了两三次,一个个数过去,发现没人影的正是昨天圆眼笑嘻嘻问我里面装什么的男孩。


一个银元还能让人做出盗国宝的事,两个银元就能让人抢着出卖不是兄弟的“兄弟”。


我从一人那借了个铁锹,一个人就去了那圆脸少年的窝棚。


村落地处偏远,他转手困难,看我拎着铁锹气势汹汹,没打几下就开始哭爹喊娘。


我本觉得他长得五大三粗,自己交代在这也是要把瓶子带回来的。看他嚎得像是被戳断了肋骨,颤巍巍从破被褥里掏出瓶子,便心想放他一马。


但那金光瓶子到手一看,脑子里便突然一懵,这压根不是那个金丝龙玉瓶。


假货!赝品!嗡——


我又举起了铁锹。


6.

圆眼男孩姓沈,被我打得几乎没了气。但我自知,这原来的瓶子是寻不到了。他拿的瓶子是个金白耳瓶,也算得上御用,但价值大打折扣。即使这样,也不是荒野山村能寻到的东西。


我拿个破布裹了,就回了旅店。


马先生看我回来,让伙计上了盘烧肉。我俩就着白水馒头吃了,他一直不说话,我便也陪着。他眼里有种东西,我看不透摸不着,只是不忍去触,怕一触他就落下泪来。但他总是比我想得更坚韧些,脊梁更硬挺些,他嚼肉的动作也很慢很细致,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,像在做个纪念,立块碑——自己的墓碑。


那瓶子在千万国宝中价值并不最突出,但这拖沓到最后的战役他究竟是败了。


傅先生大概早知道这个,马先生并没等着回信,虽然因我拖沓了,但当日就启程。


一直到南京和傅先生汇合。


再到大后方的西南重庆。


兜兜绕绕又回到战后的北平。


再无缺损。


尾声

入库时南京政府的调令下了,马先生从馆长变成了前馆长。


但我又有幸打开那个专属于金丝龙玉瓶的锦盒,副手眼里惊异非常:“尹先生这?这不是啊?”


“嗯。”我把瓶底重又编了新的号,端端正正地入了库。


评论
热度 ( 1 )

© 楚格的白衬衫 | Powered by LOFTER